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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神迹奇事

当时,有几个文士和法利赛人对耶稣说:“夫子,我们愿意你显个神迹给我们看。”耶稣回答说:“一个邪恶、淫乱的世代求看神迹,除了先知约拿的神迹以外,再没有神迹给他们看。——马太福音:12:38-39

文士和法利赛人怀着叵测的心意来试探基督,他们心中充满诡诈,面上却作出愿受教诲而悔改的样子,说:“夫子,我们愿意你显个神迹给我们看。”他们作出恭敬行样子来遮掩他们伪善的面孔和恶毒的心,他们在众人面前分明是这般陈述:“看哪,我们并非不愿信,只是我们要求信的切实证据,他若真是神的儿子,是基督,是以赛亚,就能凭他大能的手行神迹奇事在我们眼前叫我们看见;看哪,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神的儿子,这个拿撒勒人耶稣他胆敢妄称基督,却不能行神迹奇事——这在神不过是区区小事,我们故意试探他,知道他行不出神迹,终于被我们揭穿……”

“文士和法利赛人不过是心怀诡诈,早就抱定了不信的立场,纵然有神迹奇事行在眼前他们也是不信,他们甚至不惜干犯圣灵,污蔑基督靠着别西卜赶鬼……可是,”有一人会说:“我并非那些愚顽人,我愿意信,我的心里甚至常常怀着虔敬的信念,渴慕着生命的真道,愿意倾尽全身心来投入其中;我的心里常怀苦闷与忧虑,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明白我处于一种糟糕的境况里,明白我的生命正陷在泥沼里不能自拔,愿真理之光照进我心灵里阴暗的角落;我已经做好为生命的真道牺牲一切的准备,我也觉得福音里的那些话是好的……可是,唉,可是——,我希望能有神的作为施行在我眼前,在我身上——我甚至愿为之接受亚伯拉罕、约伯那样的考验;或像保罗那样得蒙召作神的仆人。那样,即使我曾是一个最最悖谬、最最叛逆不信的敌基督者,我也总会因此而悔改。可是,唉,我总愿得见信的证据,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证据也行。我不求在来世、在永恒中能在神的国里得永生,只求今生今世能得见那切切实实的信的凭据,然后我便能在平静、至福的信仰里度过此生;我不敢奢求日影在晷上倒移,不求太阳在天上悬住不落,不求得见红海在眼前分开……只求你在我心里给我一点儿、就那么一点儿凭证。你知道,我并不奢求以后能长出枝繁叶茂的大树——连天空中的飞鸟也宿在树的枝子上,我只求你能确实地给我一枚芥菜种,或让我晓得我倾尽全部生命去播下的这枚芥菜种是一枚真的种子……”

这人说了那么多,说的那么诚恳,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得见信的凭证,得见神迹奇事在眼前以便能去信。

神迹奇事——我们总愿意谈论神迹,甚而将其同信仰混为一谈,从古时候直到现在都是这样,许多基督传教者便是这样传教、使人信基督的:他们的言论中充满了许多所谓的信的凭证——神迹奇事。在他们的所见所闻中,有许许多多的例子,有见证神迹而信的人,有因信而得见神迹的人,其中不乏大量关于先知、使徒和圣徒的事:那些圣徒因自身的信而受神的荣耀,往往有关于他们的生平事迹中的神迹、关于他们临终时显现的奇事、关于他们的圣骨的神迹被用来传道……可是,这是信吗?信神迹奇事和信基督是一回事吗?

我们不能忘记《卡拉玛佐夫兄弟》中的阿廖沙,当其出场之时,是何等纯洁、善良、可爱、虔诚的一个理想的基督徒啊,所有人都爱他,他也爱所有人,仿佛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心要虚构一个有信、有望、有爱的完美的基督徒的形象似的。直到他心爱的佐西玛长老去世,他最亲爱的长老,像过往所有圣徒一样为着基督的道勤勉一生的长老,却在死后像常人一般腐臭起来。这恶臭也闹出小小的一股风波在修士和信男信女中间,但最严重的却是对我们可爱的主人公阿廖沙的信所产生的冲击,阿廖沙像信基督一样地相信佐西玛长老将得在葡萄园里辛勤作工的工价,长老那可朽的肉身在灵魂从其中脱离之后必将成为圣骨;必有神迹奇事在长老肉身上显现——就像过往那些圣徒那样,长老的肉身也有圣洁的光辉笼罩,有芬芳的馨香气味从中散发;患各样疑难病症的,从远处、近处赶来的人,只要临近长老的圣骨,各样病症就必痊愈,平平安安地得回家去……可是佐西玛长老却像常人一样发出恶臭来。在之后,阿廖沙因这事还受到了拉基津的冷嘲热讽。可是,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在这点上却站在了同一边,前者是处在一种错误的信仰关系之中——愿得见神迹奇事而坚定信仰;后者则对信仰进行了错误的攻击。

我们关心的当然是阿廖沙,然而在当时,当其信仰受到冲击之时我们竟没有什么合适的言语可以安慰他,或许唯有像人子那样说;“撒旦,退去吧!”因神迹奇事而信,必然因神迹奇事的消亡而扶不信,所以阿廖沙虽然是一个赢得所有人喜爱的理想形象,却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基督徒。这种信或不信与其说是有或没有信仰,毋宁说是迷信。洪秀全靠口吐白沫装神弄鬼的行为震慑吸引着他的从众,使他们信服;而当他的将领同样口吐白沫时他对从众们的震慑便受到了动摇。在这方面还有什么能比科学所产生的冲击更剧烈影响更深远的呢?凡现今存留的被视为不可思议的神迹奇事都因科学的解释而烟消云散。“科学杀死了信仰”,人们总是这样说。不,倘若只从科学瓦解了一切所谓的神迹奇事、瓦解了因神迹奇事而信的人的信仰这方面来说,可以说不。难道科学瓦解神迹奇事所依凭的不是和神迹奇事一样的手段吗?因得见科学的不可思议的威力而信科学的与因得见神迹而信仰的那些人总是同一些人……

科学和信仰分属于不同的范畴,科学与内在无涉。它告诉我们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二二得四的真理,在此意义上科学当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它遵循着毫发不爽的因果律,正如世界之运行所遵循的一样。依据对这些因果律的发现、引导与利用,人们提出了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口号。人们惊叹于科学的海滩上那些漂亮的贝壳,捡起来仔细琢磨;人们震撼于科学在生产生活中之巨大作用,潜心研究加以利用;人们服膺于科学之实实在在的、不容置疑的真实性与可靠性;人们发现个人的利益离与科学息息相关,几乎每个人都从科学中受益,仅凭这点就不能说科学的坏话。“哦,科学,你是我们的信仰,永不动摇的信仰,只有你值得信仰。”科学的热情追随者们如此说(可现在连这样的追随者也越来越罕见,仍像人子降临的时代那样——或者更坏,这时代仍然是一个不信和怀疑的时代)。但科学所依凭的恰恰是和信仰相反的东西,科学依赖的是理性。路德大概说过,信仰所依凭的不是理性,完全有别于我们那可怜的理性——可这并不是说信仰是理性的对立面,不是说二者处于你死我活的状态(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也谈不上对立,因为信仰远远高于理性),而是说通过理性根本不能获得信仰,信仰是理性的悖论。

科学当然追求真理,追求理性的、使二二得四的那些真理,可这些真理与我何干?我既不会为之而死,也不会为之而生;信仰却向人要求这一点,哪怕它被称为不过是主观性的真理,克尔凯郭尔所说的“愿意为之而生,愿意为之而死”的真理。攻击科学的,是拿血肉之躯踢在铜墙铁壁上——这坚实无比、甚至连一丝晃动也决无可能出现的铜墙铁壁——,只会落得那攻击者自己遍体鳞伤;攻击信仰的,则像是斗拳击打空气的,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凡攻击它的根本只是攻击其他别的东西却除了信仰本身。我当然不怀疑科学有一天将有可能建起高耸入云的巴别塔直通天际,建造起现在想来近乎神迹的科学之巨塔(两千年前的人们要是得以一览我们现代世界的科技文明之产物,难道不会把科学奉为神迹吗?)。人们踩着前人的肩膀站得越高越远,虽然不乏有人心甘情愿地服务于科学(其中多数还受名利的驱使),但更多人则是毫无知觉也不愿知觉,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激流之中的浮萍一般为砖为瓦,为这高速运转的科学之机器的螺丝与齿轮,来推动着科学的发展进步,推动科学的三驾马车飞速朝前驶去,驶向“光明未来”,驶向“美好生活”……“可是这马车究竟要驶向何方?我们在其行驶过程中的意义与价值何在?难道我不应要求其给我意义与价值、给我一个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吗?”总会有这么一个诚恳并因此苦恼着的怀疑者发声,苦苦追求着真理,可最后却既不信服科学的实实在在的真理,也无法进入信仰的近乎荒谬的真理。

“主啊,你不愿顾念我吗?我难道不是在从深渊中向你呼告吗?我实实在在渴望着信仰,可你是以怎样的方式降临并受难的啊?简直就像凡人一样,随着年岁的更迭和时代的变换,在我们两千年后的今人看来,在我们的唯物主义思想看来,你不过是一个被神化了的历史人物——我竟无力反驳这种言论并不能不被这言论所影响,在两千多年前尚且不能使全地的人信服,又遑论两千多年后的今天?”

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怀疑者部分言论的确凿:即使在两千多年前神子降临的时代也不能使全地的人信服归主。上帝未曾以其神的形象降临,而是取了卑贱的奴仆的形象,这简直令人难以理解。当时也必然有许多人和这怀疑者一样,认为上帝若是以其神的本来面目降临,必然能使全地的人信服。我们应他们的意愿做出假设,基督在其在场的每一个瞬间都会突然以另一种方式、以其本来面目到场:

假设基督不是由卑微的童女所生,乃是从天而降,不是在马槽里而是在耶路撒冷尊贵的神的殿里伴着瑞彩霞光从天而降,令天下人都看见,有声音从天上传来:“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这声音传遍全地,令全地人都听见,而不单是三个东方的博士和伯利恒野地里的那些牧羊人,这样岂不是连法利赛人和文士并希律都要信而归主了吗?假设基督确实出生在马槽里,当希律下令搜寻他的时候约瑟和马利亚并未逃往埃及,希律的爪牙轻易便寻到了他们,但在他们抽刀要除灭那婴孩——初降临人间的人子之时刀突然断了,那婴孩在他们眼前被神圣的光芒笼罩,他们被神威震慑,不由自主地俯身下拜,更多的兵丁赶来俯伏在地下拜,甚至来了希律同他的所有臣仆,他们也俯伏下拜,犹太全地人最后都来俯伏下拜,这在神算为难事吗?假设神将一切隐藏的道理都显明出来,在基督教训人、在法利赛人试探基督的时候人子也变了容貌,被衣服圣洁如光,有声音从天而降,宣明基督是真理、是道路、是生命,那么还会有悖谬不信的文士和法利赛人吗?假设祭司长和民间的众长老并那些拿刀棒的人伙同缉拿基督的时候,就在他们带着刀兵恫吓众人、就要缚住基督的一刹那,刹那间,还不及时间流转,在天之父便差遣十二营天使降临,就像童话故事里常常发生的一样,从天到地,遍满了圣洁光明的天使,众天使齐声称颂基督,归荣耀与神,仅凭一位天使的圣光便足以使那伙人手脚发软,刀棒绳索也把持不住而掉落,他们只剩俯伏在地,在神的光芒里瑟瑟发抖,这样,岂不是连这些敌基督者也要归主了吗?或者他们的绳索在缚住他的刹那间自行松开,他们的刀棒自行折断碎裂,他们的刀棒、绳索根本不能触到基督;或者他们已拿住基督带到大祭司面前,在他们生出鞭打他、戏弄他、吐唾沫在他脸上、把他钉上十字架的念头而尚未实行,或在他们的念头已经付诸行动,拳脚即将挨近基督的身体、在他们恶毒的嘴里唾沫啐出即将溅到神子、长鞭即将抽在神子行身上、锐利狭长的铁钉就要钉入人子的身体……在这些刹那间,天突然开了,他们的拳脚打在了同伙的身上,唾沫啐回自己脸上,长鞭断裂、长钉折断,天上的圣光笼罩着基督,天上的声音宣布他们干犯人子的罪……在这些时候,他们除了匍匐在地,除了战战兢兢在地上发抖、听凭神的处置之外还能有别的作为吗?除了信他是神的儿子还能有别的念头吗?你瞧,连祭司长和文士也对他说:“你是神的儿子,可以救自己吧?”他们又说:“他是以色列的王,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信他。”连希律也指望他行神迹,要是得见神迹奇事,甚至连希律也要信靠归主呢,我们怎能不信呢?我们当然愿意信你,只要你在闪电与烈火中驾着云彩在我们眼前降临,使瞎子看见,聋子听见,瘸子行走,长大麻风的洁净,赶除污鬼……这些事行在我们眼前,我们必不像那悖谬的犹太人一般不知悔改。你——作为全能全知全在的主,只要你施行神迹奇事,我们就信你——在人是不能,在你,却轻而易举,倘若你果真存在的话……

只要……就……,他们擅长使用“只要……就……”的虚拟语气来和上帝谈条件。他们总是有所保留,他们总是愿意做最保险的买卖:只要你是神,只要能证明你是神,我就信你……“只要……就……”他们在最不该证明的事上寻求证明,他们毫无忌惮地试探神,盼望着神的国的同时还要手扶犁向后看………可若是因这样而信,就是连撒旦也愿意信,撒旦也做保险的买卖,撒旦愿意这样、也认为这样能轻而易举使万国万民都信:你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他们不靠从神口里所出的,乃是靠食物,只要你肯施行神迹奇事,必然能让这些愚昧盲从的民众信你——这在神不过为区区小事。

可是,基督虽然曾用五个饼和两条鱼使五千人得饱足,在撒旦试探时却没有显出变石头为食物的神迹来,因为人活着不单靠食物。上帝不曾使天上降下吗哪、使磐石中涌出泉水来使以色列全族人得饱足吗?然而他们还是不肯餍足,还要贪得无厌求肉食、求其他身外之物。上帝领以色列人出埃及,那些见证上帝的臂膀施展大能手段的以色列先民仍然不信神;上帝在埃及地大施惩戒,上帝使红海的水分开,白日施云柱、夜间施火柱,从天降下吗哪,使磐石涌出泉水……上帝行过这一切的神迹奇事,仍然不能扭转那些先民顽梗的颈项,他们仍行悖谬的事,仍侍奉敬拜偶像……难道这世代的人就能自夸比那世代的人更虔敬更诚实吗?其实,当求问神迹奇事,已经是人心里起了僭妄的意念在试探主了,已经是偶像崇拜的行为了——他们立起金的、银的、木的、石的人手所刻的偶像来岂不是或因盼着这些偶像能行神迹奇事或因以为这些偶像行了神迹奇事所以拜它们吗。主当然显出许多神迹给信他的人看,比如使瞎子看见,聋子听见,瘸子行走,长大麻风的洁净,赶除污鬼,在水面上行走,变水为酒,使五千人得饱足,使已死的人复活,并且自己在死后三日复活并显现给门徒看……却不曾通过神迹奇事来使不信他之人的愚蠢的好奇心得满足,不曾通过神迹奇事来强行使他们像拜偶像一样拜他。基督告诉那些求看神迹的法利赛人和文士:除了约拿的神迹没有神迹显给这邪恶淫乱的世代看。

所以主啊,我不敢求神迹奇事来试探你,我信你只是因为信,但愿毫无保留地信,因这信必然显出信仰的神迹来——就是使我得见神的国降临。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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